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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刀剑乱舞】刀命(江雪左文字X宗三左文字)

麻麻救命第一次发刀剑我要紧张哭了啊啊啊啊啊_(:з」∠)_……对日本史半窍不通都是临时补的&百度来的,我随便写写大家也随便看看憋太认真。


刀命

 

每把刀都生于火焰。

 

又逢深冬,风雪过境。天地间万物枯靡。砭骨寒意。

冷。刀匠额上却汗光淋漓。汗珠无声飞落,自红涨面颊、宽厚脊背,自前后摆动的臂膀,扑往热气蒸腾的炉火。风箱拉划声中,火光跃动。

 

当。沉默被大锤撕裂,铿锵浑浊的声响,越发尖锐。

像是人类婴孩降世的啼哭。江雪想,原来人也好,刀也罢,早在诞生之时,就已看穿了人世多舛,轮回苦难。

 

他摘去斗笠,抖落一路风尘碎雪,缓步走到煅刀台前。台上躺着刀匠眼中的刀,刀眼中的婴孩。那肉胎方有人形,尚无五官,散发着红光与热度,在无尽的砸击中痛苦地蜷曲。

 

应仁乱世,两军混战。幕府式微,权臣争权。僧人干政,一揆蜂起。此般种种,使归乡之路,也变得寸步难行。三十日昼夜兼程,三十日翻山越岭,几十次敌军截杀,几十次流匪拦劫,这一切,竟只为赶回故里,见证这无知生灵的出世,为悲苦人间再添一分感伤。江雪不由轻叹。

 

当。又一声锤击响彻。胚胎挣扎,无声地哭喊。

不忍再看,江雪转身,想将路上折来的梅枝,插入墙角陶瓶。却忽起一阵北风,吹破了紧闭的纸窗。一时,烛影绰绰,火光闪烁,花瓣飞散。

 

仿佛为这冷风唤醒,刀匠忽然开口,道:“这,不会是把好刀。”

“纵使如此,”江雪道,“亦是我胞弟。”

 

刀匠摇头,又一次举起大锤。

那大锤黝黑光滑,古旧坚实。它曾铸就数把稀世好刀,也曾造过千百无名废刀。一如绝世师匠的美誉,往往立足于芸芸庸工的辛劳。刀匠深知这点,对每道工序都心怀虔诚。烧炉起,淬火终,从不中途停手。

  

刀成尚久。江雪靠墙坐下,盘腿平息,却怎样也无法入定。

那锤击声声响响回荡在他耳中,不急不缓的节奏,却让人愈发心乱。

曾经,他也在这样的啼哭声中出生。十多年来,随主征战。无事的夜晚,便在烛火下打坐。他读经、读史,读刀,亦读人。源平合战也好,南北之争也罢,古今将帅戎马征战,以忠义为名者几多,归根究底,不过受贪欲驱使。愈是伟大的将帅,身后便越是枯骨成堆——那都是累累的罪名。骨高一尺,地狱便更近一丈。

 

他不信念诵佛号,净土便指日可达。更不愿杀生造孽,却又身不由己。他划断的脖颈难以数计,沾染的血水汇流成河。袈裟白了又红,红了又白。愧疚与痛苦不绝,几曾令他窒息——既然这个世界绝望如此,生而为刀又注定难逃业障。江雪想,倒不如趁早扼杀自己兄弟,以一己之杀孽,助他逃离这度轮回。

 

这可怕的念头,随刀身入水的声音,将江雪从沉思中惊醒。

 

六十日飞逝,初春已至,正是淬火之时。

仲秋月光般耀眼的刀身,转瞬间褪去光热。一个湿淋淋的身影,自水中有些吃力地站起。“父亲。”他说,抬手撩起遮眼的发丝,露出新生儿纯粹的笑容,双眼在昏暗的室内隐约闪烁——那是冬日难寻的绿,仿佛春日新生的叶芽,柔嫩而明艳。

  

这把刀美到不可思议。连江雪也为他的美丽震慑,一时忘记了言语。

“我的刀……”向来镇静的父亲说。走近他,环绕几周,细细观摩,竟有些哽咽,“我的刀!” 

 

“——你虽锋利不足,难敌万敌。硬度不够,易折易碎,这都无所谓。锋利的刀,坚硬的刀,是兵卒的刀,臣下的刀。精致的刀,美丽的刀,却是将帅的华饰,王者的锦袍。”

 

 

这便是宗三左文字的诞生。

他身处远方、尚未谋面的主人名为三好政长。主人入道后的法名,赋予了宗三姓名。

 

初生的他野心勃勃,对父亲的话不以为然。他低头,看着水面中自己明亮晃眼的刀身,寒光凛凛的锐刃——仿佛坚不可摧,足以斩石断铁。他亦为自己的美丽倾心,却不认同美丽等同于脆弱。他渴望着血。嗜血是刀的天性,越纯真的刀便越求索血肉的甜味。

 

他百无聊赖地对着火炉出神,在面容慈厚的佛前,将一页页佛经烧作灰烬。烧厌了,便看着江雪发呆。煅刀房又热又闷,兄长身上却有种温凉的气氛,总能让他躁动的内心复归冷静。

——那个模糊画面,时常缭绕在他眼前:冬日夜晚,兄长推门而入,背后是猖狂彻骨的寒风。他俯首看着尚未出生的自己,眼神似是平静,却又藏着深不可见的悲伤。

 

这沉默、神秘的兄长,甚少与宗三交谈,却也不曾将他赶走,任由他待在身旁。他有时看书,有时打坐,有时什么都不做,只是静静看着一阵阵柔软春风,拂动远处无垠的田野。

 

宗三能感觉到他的强大。在那略嫌削瘦的身体中,潜藏着深不可测的力量。这一切却又被更加深重的平静压抑。自制,含蓄,收敛——在力量便是一切的乱世,兄长却选择了沉默。那时,宗三无法理解,也不想理解。

 

 

时光渐逝,百日之后,焦躁不安的宗三,终于等来了主人的传唤。

离别之时,他抬头看兄长的表情,一如既往,波澜不惊。只有紧皱的眉头,透露出些微心绪。

 

“兄长。”宗三说,“随我去三好家如何?三好氏是细川家重臣。细川家权倾天下,跟着他们,不仅能自保,还能随大军杀敌立功。”

“宗三。”

“嗯?”

“哪怕统领天下,也不一定拥有真正的力量。真正的力量,是虽有无人能敌的实力,却决不轻易动用。”江雪说,“刀更是如此。作为杀器,才更需要抑制杀意。”

“兄长既然如此厌恶杀伐,索性封刃隐居,再不杀人便是了。”宗三说。

“战乱时代,为主杀敌,是刀的宿命。生于此时,身不由己,逃不了,也不能逃。”江雪继续说,“——所以,宗三。”

“嗯?”

“若是感到痛苦,不要忘了,那并非你的错。”

 

宗三不再回话。他听不大懂、也不太认同兄长的话,索性耸肩低头,啜着茶汤。温热液体在舌尖淡开,味道苦涩难言。

 

第二日清晨,他接过兄长手上缰绳,跨上马背。正要离去,身后屋门突然几不可闻地咯吱了一声。他回过头,却只看到紧闭着的房门——那是他不善道别的父亲,悄悄看了他最后一面。

 

 

他转身策马离去。马蹄声响,清风拂面。抬首远眺,眼前小路蜿蜒无尽。直到这时,宗三才突然意识到,前方的路,再无人与他同行。

 

 

 

**

 

 

 

“这刀,莫不是女人用的?”男人说得不屑。

 

他局促不安地坐在第一任主人面前,深深埋头,紧紧盯着地面。

 

“——抬头!”男人怒喝,“连直视主人的勇气也没有,算得上刀么?”

他终于抬首。那人双眼彷如尖针,刺得他浑身发痛。

“——杀过几个人?”

“还不曾……杀过人。

“左安吉就给我这样一把刀?”三好政长笑了,“听闻他铸的太刀,是古今难得的奇物。怎么到我手上的,竟是这样的东西?”

宗三咬牙道:“我虽无实战经验,但只要……主人愿意给我机会,宗三定不会让您失望。”

“哦?我没听清。”男人说。

“——愿随主人讨敌,为主人斩尽敌人首级!”他大声道。

“哈。这才像样。不过,我可不愿带一把未曾见血的刀去打仗。”男人哈哈大笑,突然伸手将侍立一旁的小仆抓过,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上,道“杀了此人,让我看看你是否配得上左文字的名号。”

 

宗三看着眼前瑟瑟发抖,求饶哀嚎的家仆,顿时愣在了原地。

他曾无数次设想自己第一次杀敌时的画面。旌旗蔽日,沙尘飞扬的战场上,他随主策马冲锋,为他挡落劈杀而来的敌刃,直取敌方大将首级——他要杀的难道不是敌人么?他有些混乱了:眼前这个人,是敌人么?

 

“愣什么!?动手!”男人大吼。

“可是——”他说。

“——连杀人也不敢么?”男人说。

“主人,他不是敌人——”

“——不管是不是敌人,我说杀,你就要杀。”男人说,“你要质疑我的命令吗?”

“主人!”他有些绝望地大喊。

 

家仆的哭声隐约传来.宗三低头,这年轻瘦弱的小仆早已放弃挣扎,缩着身体,伏在地上,绝望地等待死亡——这不过是个手无寸铁,无力反抗的普通人。要杀死他轻而易举,只不过,他为何必须得死?

 

“——宗三!”

 

最后那声咆哮,将一切思绪打断。宗三闭眼,在无边黑暗之中拔刀,挥动。血肉崩裂,脊骨折断的声音响彻。鲜血喷薄而出,将他自上而下彻彻底底淹没。藏着天性深处的那份狂喜,无可抑制地席卷他的全身。他忍不住笑出了声,探手擦过颊上鲜血——那液体如此温暖,与父亲煅刀时洒落的汗滴竟毫无差别。

 

他如愿以偿,随军征战沙场。他没有甲胄,更没有战马,只能随着步兵,匆忙跟在骑马武士的身后。主人许诺他,这一战若能斩杀一百具首级,便从此将他带在身旁。宗三有些晕眩地想,倘若杀人能让自己被认可被接纳,那杀,就杀吧。

 

五具,十具,二十具……渐渐,他忘记自己斩杀了多少人。不知不觉,他从队伍前锋落到中间,再落到最后。疲惫潮水般涌来,头痛得快要裂开,他站立不稳,倒坐在地。抬头,忽然看到一汪如血残阳,凄凄照在遍地横陈的尸首上。那些被斩断的头颅无一不瞪大眼睛,狠狠盯着自己。他看不清他们的五官,所有人都长得一样。他们可能是母亲的儿子,妻子的丈夫,女儿的父亲,也可能不过是厉鬼而已——他读过的佛经说,地狱中的恶鬼大略就是这个模样。

 

这一役大获全胜。同战的武士都在为胜利与军功欢呼。唯独他愧然跪在了地上。

 

——他都做了些什么啊。

 

 

回到营地,他身受重伤,几乎碎裂。主人来看他,揶揄地笑。

“你来时骑的马在外边,明天回家里去吧。”

“……您不要我了吗?”他问。

“你不是刀。比起征战沙场,不如老实做回赠物,做回饰品,更能凸显你的价值。”男人耸耸肩,“让左安吉将你修好——然后,你便到甲斐去吧。我已将你赠予武田氏了。”

 “

 

他一语不发,收拾行囊,骑着那匹瘦马,摇摇摆摆地回家。

小路一如离时蜿蜒,只是曾经绿油油的田野,早已在秋风中化作一片金黄。

 

他推开家门,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。厅中,江雪盘腿打坐,长发犹如霜雪。听到响动,他看向伤痕累累的自己,没有叹息,也没有更多的言语。只有眉头一往昔轻皱,几乎难以察觉。

 

他坐在席上。江雪为他修缮。

疼痛让他一次次忍不住抽气,兄长的动作生疏,却细致而温柔。

 

“什么时候死的?”宗三开口。

“五年前。煅出最后一把短刀后。江雪说,“昨日是他忌日,我回来扫墓。”

“……”宗三闭上眼。

“人类的生命远比我们短暂。”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,江雪低声道。

“短刀呢?”宗三说。

“出门游历去了。”江雪说,“说想看看这个世界。”

“……”沉默许久,宗三突兀地说, “杀的人,不是敌人,也可以么?”

江雪没有回答,只是慢慢为他抚平脸上的伤。他靠得很近,鼻息轻柔。那淡然的表情,让他纠结的心绪更加混乱不已。宗三忍不住开口大吼。

“——你说过,杀生不可避免,和平脱胎于战争,家国建立于血河。这还能自圆其说。”他说,“可是——杀友,杀亲,又作何解释?刀不能拒绝主人的意志,刀到底算什么?!”

 

“我们会下地狱的!”他情不自禁抓紧了江雪的手臂,浑身颤抖。

 

“——别忘记每一张死在刀下的脸。”江雪覆住他发白的五指,轻轻松开, “人不曾为刀下亡魂祈祷,我们就必须承担这些罪孽,时时忏悔。”

 

“我不想再杀人了。”他说,浑身无力地跪在了地上, “兄长……”

 

 

**

 

 

又一次离家,他跨越千山万水,终于到了遥远的关东平原。 

他站在武田信虎面前。这独断果决、维持四面受敌的甲斐十年不败的悍将,仔细打量着他。

“你这刀,倒是做得细致。左安吉的遗世之作,果然名不虚传。只是,能不能上战场是另一回事。”他摇头,“你不如随我女儿同去吧。她将要嫁往骏河。今川家对你来说,更是个合适地方。”

 

他点头称谢。几日后离开甲斐,随轿而行。帘幕中新娘的面容娇媚艳丽,眉间却藏着深不可见的忧虑。生于乱世武家的女子,不过父兄结盟于他人的棋子,远嫁他乡,侍奉他人,永远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。

自己与她们又有何不同?只是女子如花,藏于深闺,远离鲜血,反而心性纯善。想到此处,宗三竟有些艳羡起她们的处境。

 

新娘从此不姓武田,宗三也有了新的名姓。

 

他新一任主人今川义元,与一般武人大不相同。白面黑齿,戴乌帽,诵汉诗,观能剧,武艺卓然,智谋过人。作为下尅上时代的一方豪强,身上却流着着京都风雅的血。他手上的扇子华美典雅,用餐的漆器漆黑如墨。架上的定瓷剔透如冰,唐传的古镜明光可鉴。他屋中永远奏着丝竹管弦,从门外到内庭,每一个侍儿都面目秀美。

 

宗三在男人面前深深伏下。男人兴致盎然,俯身抬起他的下颚。

 

“你是何人?”

“我不是人,是刀。名为宗三左文字。”

“原来你是刀。”男人笑了,“好美的刀。怎样,能杀人吗?”

“宗三是入道之人,不愿杀人。”

今川义元笑了,“这便对了。美丽之物,就应该被束之高阁。不懂这道理的,只有那些粗野无知的乡下莽夫。”

 

“——宗三,人生苦短,及时行乐。及时行乐啊!”

 

他第一次喝了酒。酒精让他头晕目眩,如坠梦中。他醉醺醺地倚着墙,有点想哭,却禁不住更想笑。笙歌不绝,刺耳喧闹。人们齐聚起舞,男男女女的衣衫褪去,交缠的肉体扭作一团。其他地方,婚宴不过数日,骏河国的每日却都犹如婚宴。人们沉醉于此刻的欢腾,将所有杀伐征战遗忘。无论战火何等惨烈,婚嫁繁衍,却永远不会止息。

 

杀与生,无尽的轮回。

肉体在交缠,在融合。所有的人都只剩下肉体。又一次,宗三看不清人们的表情,所有人的都浮现着同样的表情,一如战场上的尸首。只是死尸各自走向终点,活人却彼此相拥。

 

不知谁扯开他的衣袍,感慨他身体的美丽。

这有什么可美的。宗三想。不就是一把刀吗,不就是一把自愿放弃刀名的刀吗——他已经不是刀。他逃了,从自己的宿命之中,逃往彼岸的醉生梦死。

 

身体被撕裂,疼痛彻骨。他忍不住呻吟。眼前无数贪欢的脸上,倒映出自己同样丑恶的面容。他模模糊糊地想,就算他不会因杀孽下地狱,也逃不过淫欲的审判。

 

“想太多有什么用!为何不放纵自己享乐?”身上的人说,“高兴起来吧!既然可以快乐,为何又要逼迫自己痛苦?”

 

安慰的话语反而令疼痛更加鲜明。晕眩中,记忆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冬日夜晚反复在他眼前浮现。那瞬间,他终于明白了画面背后真正的深意。

 

——生命充满悲伤。

这一执念,自他出生,就随着兄长的目光一并深入他的骨髓,他的血液,他的五脏六腑。任他求功,任他纵欲,任他挣扎反抗,也永远无法被抹灭。

 

他永远也不可能融入这个渴求一时之乐的世界。

 

 

**

 

 

今川义元集合兵马,联合甲斐与相模,为上洛之行忙得废寝忘食。

他终于偷得几日清闲,在父亲的忌日,回到久违的家中。

 

时过境迁,田野中的小屋变得残破不已。他又一次推开门,床上沉睡着一个瘦小、陌生的身影。出游归来的短刀少年,尚且年幼,身上却充满了浓重的杀气。宗三静静看着他扭成一团的面孔,心中静静浮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,他无法控制地拔出了刀。

 

忽然,有谁制住了他就要挥起的右手。宗三猛然惊醒,看见许久不见的兄长,不知何时出现,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。

 

 

 

他们回到了曾经打坐的地方。火炉早已生锈,木佛业已腐朽,墙角的陶瓶尚在,却也多了几道裂痕,暗了釉色。

 

“——为什么当初不杀了我?”宗三质问道,“对兄长来说,多杀我一个,又有什么差别?”

 

江雪噤声不语。宗三越发烦躁。那有些悲伤的眼神,那无动于衷的眼神让他愤怒,让他赌气,让他想将这冷静彻底打破。回过神来时,他已经咬上了江雪的唇,在他的下唇上留下了深深的齿印。可对方依然岿然不动。他一时气急,扯动江雪的袈裟,褪起自己的衣服。

 

看到对方诧异的表情,宗三突然愣住了。

他忘记了自己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乌青与鞭痕。这些伤,他原本从不打算示人,却在慌乱之时,忘记了掩饰。不知何时,从骏河国学会的东西,竟成了他本能的一部分。

 

——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卑贱的人?

 

他推开江雪,想夺门跑开,却被用力拉进一个怀抱中。

江雪抱住了他。这可能是第一次,太刀如此亲密地抱紧另外一人。

 

“我临阵逃脱……纵欲贪欢,杀人杀亲,早已丧失为刀的资格。”宗三说,“我愧对父亲的名号,这个地方已经不属于我。”

“宗三。”

宗三用力挣扎,对方却抱得愈紧。

“不能逃,更不能帮助别人逃。”他说,“逃得过这一世,也逃不过下一世。

 

“所以,活下去。直面自己的罪孽和痛苦。”

 

江雪说,曾经的刀,是石刀,是猎具。是玉刀,是礼器。如今的刀,为杀伐而生。而等到动乱时代消逝,和平到来,刀的使命,将又一次被改写。

江雪说,只有结束战乱,稳定天下,无尽的杀伐,才会真正停止。比起避身世外,不如尽己所能。”

江雪还说,待一切结束,你我便一起隐居山野,再也不问世事。

 

他描绘的图景如此美好。承诺也一如他的拥抱般温暖得不可思议。

他转过身,埋首江雪怀中,第一次,宗三泣不成声。

 

 

**

 

 

他决心不再逃避。求主人让自己随同上洛。今川义元有些意外,倒也勉为其难地答应。

 

两万大军浩浩荡荡,朝镰仓街道前行,一路逼往织田氏统领的尾张。

宗三随今川主力进军赶往大高城。途中驻军于桶狭间。

 

那一日,天气闷热。四下寂静。午后暴雨突降。三千织田兵马随大雨挥刀袭来,五千卸去铠甲、酒足饭饱的今川军毫无防备。一时,血光漫天,哀嚎遍野。

 

今川义元慌忙登马,却失足摔倒在地。敌人杀至后方,眼看就要逼到大将面前。“——护主!”宗三大喊,兵将们自顾不及,哪里听得见他的声音。他独自将惊慌的今川义元挡于身后,努力挡开每一下刀击。

 

又一声雷鸣炸响。

大雨瓢泼,一匹高大战马冲开四处搏杀的人群,直直奔到今川面前。宗三未及转身,织田家的魔王已一刀将今川义元的首级割下,冷冰冰地盯着被冲撞在地上,抱着主君首级的的他。那杀意腾腾的眼神,令宗三禁不住瑟瑟发抖。

 

统领一死,大军四下溃散,雄踞一方的大名今川,就这样毁于一战。

 

“老天助我!”魔王哈哈大笑,“以桶狭间一战为始,我织田信长必会统一各国,成为天下之主。这把义元之刀,正是最好的证明!”

 

魔王吩咐刀匠将他磨至二尺一寸三分,刻上新的铭文。

他被绑紧,被按倒。大锤挥起落下,血液飞溅,他的腿骨被敲得四分五裂。右眼被剜去,又被填补,剧痛让他失声大叫。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宗三知道,醒来之后,他将永远不再是自己。

 

 

**

 

 

他成为了织田信长的囚徒。魔王很少将他带往战场。更多时候,他被禁锢在内室,不得自由,寸步难行。只有偶尔被主人传唤,才会走出房间,替主人斟酒,听一众臣下夸耀魔王的丰功伟业。

 

漆黑的华室无论日夜都只有一支小小的火烛。他经常对着那点火光发呆,也曾试图割去自己身上那战俘的铭文。然而印记不仅不曾消失,反而在愈合的伤疤上越陷越深。

 

他时常在奉主归来时缓步长廊,遥望廊外。天空中掠过无数自由展翅的鸟儿,而他却被深锁笼中。有时他也能看到臣下的刀路过庭中,那些刀身形高大,眼神充满杀性——他畏惧这些刀,它们却对自己毕恭毕敬。这让他感到十分可笑。自己分明一无所有,却因魔王的光辉,而身价倍增。这何等讽刺。

 

魔王的战功越发惊人:锐意改革,击败三好氏,打倒浅井朝仓联军,放逐足利义昭,与天下群雄相抗,建立五层七重的安土城。他的军团无人能敌,拥有天下三分之二的土地,所到之处人们无一不俯首称臣。

 

宗三畏避他的同时,也不由深感钦佩。他想,说不定所谓和平时代,就将借他之手而来。

 

没想到伟业将成的前夕,魔王手下明智光秀于寺中叛乱,率领其手下上万大军,包围本能寺,意图杀君夺权。信长毫无防备,被封锁寺内,插翅难飞。魔王的帝国,一夜间倾塌,天下大势,转瞬间再次改写。

 

织田信长负伤退入内室,看着被喧哗惊醒、坐在榻上的宗三。

宗三上前,想扶住差些倒在地上的主人。对方却一把将他推开,仰倒地上哈哈大笑,道“成于你,也将败于你啊。”

 

 

“你想杀我吗?”魔王问他,不及他开口,却又自答道,“我杀了你的主人,禁锢你,辱没你。你怎么可能不想杀我,哈哈哈,我何必再问你。”

 

他看着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魔王,这才突然发现,比起憎恶,自己心中的伤感,竟要更深一分。并非为了织田信长的死,而是为了世事无常,人心易变。

 

“天意啊!”男人说,“——桶狭间一胜是天意,在本能寺死去也是天意。虽然遗憾,也无可抱怨。” 他挣扎着起来,推倒蜡烛,点起大火。顿时,熊熊火焰滚滚烧起。

 

他一步一步逼近宗三,宗三也禁不住一步一步退后——他猜到他要做什么了。织田信长这样的人,怎会让自己的首级落入敌手。他宁愿自刎切腹,化作灰烬,也不愿受此大辱,为世人所耻笑。

 

“见证我步向霸权,又见证我一夕殒命——杀了我且终命于此,这便是你的使命!”魔王说,“义元左文字,不要退缩,动手吧!”

 

宗三闭上眼。一阵血声响起。又一次,主人的鲜血,染红了他的双手。

 

火势越旺,烟尘滚滚,呛得宗三头昏眼花。他跌跌撞撞,推门逃出,昏倒在廊外。被囚禁于安土城时,他曾千百次想过是否要伺机跳入火炉,摆脱这无边的禁锢。又是千百次,他放弃自尽,老实回到了牢房之中。

 

这一次也一样,他不能就这么死去。

他的信仰从来都不是净土,不是神佛。江雪的言语,成了他唯一的期望。

江雪说承诺过他的那个美好时代,他还没有见到。所以,他不能死在这里。

 

 

 

**

 

 

织田信长死了,宗三被松尾大社的神官救下,送往丰臣秀吉手中,此后被传给丰臣秀赖。江户时代,他又成为了德川家世代传承的宝物。

 

一任又一任的主人全都赫赫有名。谁都忘了他的最初的出处——可怜的三好政长早已在江口一战中死去,化作历史的尘埃,除他之外,再也无人记得。

 

宗三不知道,如果一切从头开始,他会不会做出其他的选择。比如,央求三好政长,不要将自己流放。随武田信玄一起,碎裂在甲斐的土地上。本能寺大火中共魔王往生。恳求丰臣秀吉,将自己铸成寺庙的钉子——又或是在明历大火之中放弃逃生,彻底死去。

 

但没有如果,他最终活了下来。这既是他的选择,也是他的命。哪怕差点碎裂,那怕被迫磨短,那怕烧身,哪怕再刃——那怕现在的他无比脆弱,再也无法砍杀,这也是他的命。

 

魔王喜爱的那首诗他早已牢记于心:人间五十年,与下天相比,仿如梦幻。一度生存者,又岂有不灭之理。

 

刀匠死了,兵士死了,将帅死了,唯有刀还活着。

他是造物,是杀器,是玩物,是霸主的象征,更是历史的见证。

 

从乡间小屋出身,见过战场的血腥,见过宴饮的奢靡,见过天下霸主一夜化作焦黑的灰烬,见过无名小卒从人质一路登上天下人的宝座。从最初的惊慌到如今的淡然,如今的他有着与江雪无二眼神,漠然看着世间风云变幻,对一切保持收敛与沉默。

 

他有时会想起江雪看着春风拂过田野时的面容。那时的江雪到底在想些什么,小时的他不懂,如今却了然于心。

 

“若是感到痛苦,不要忘了,那并非你的错。”江雪说。

他依然痛苦,却不再自责。

 

明治天皇势力废止了幕府,一个时代结束,和平最终到来。

冷兵器成为了历史。刀,不再为杀敌而生,变成了上个世纪的遗物。

 

他静静坐在建勲神社的阶梯上,看着黄叶随风飘落,落寞地躺在地上。

远处高楼林立,车鸣刺耳。前来参拜的游客一次次从他身边经过。导游指着他,一次次讲述那些连他自己都有些淡忘的历史。

 

几百年转瞬飞逝。如今的人不再了解刀,也不再看得到刀。无人与他交谈,也没人与他相伴。深重的寂寞,几乎将他吞噬。许多次,他试图呼唤路过的孩童,却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。

 

他万分惊恐地意识到,自己将这样一个人走到尽头。

这是比魔王的鸟笼,还要可怕万分的监牢。而监牢的锁链,生自于时间,生自于遗忘与隔绝。

 

慢慢地,恐惧演变成怨怒,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。

直到那一日历史回流,他被操控,堕落成魔物,在历史长河中反复游荡。

他失去神识,失去理智,敌我不分,见人便砍。他一次次杀死仇敌,一次次杀死主人,也一次次杀死自己的同伴。他什么也不知道,只记得自己是一把刀,必须杀人,嗜血而活。

 

直到那一天,有个人来到了他的面前。

他挥刀砍去,那人却轻巧地制住了他的手。

 

“宗三。”那人说

那名字令他头疼欲裂,他不由放弃了反抗。

“宗三。”那人又说。

宗三是谁?

“宗三。”

宗三左文字是谁?

 

他抬头看向眼前的敌人。瞬间,翻天覆地的回忆,潮水般涌而出。

 

“终于找到你了。”江雪说,“说好的吧,一起隐居山野,远离人世。”

 

 

“兄……”他颤抖着说,哽咽着说,剧烈地吸着气,几乎窒息,无法发声。

 

江雪又一次将他抱紧。他能嗅到他身上若隐若现的梅花香气——在这血浊遍地的世界居然会有梅花的香气——只有江雪这样的刀,才会在行军途中,征战路上,血腥味中,还能注意到那一树独自盛放于寒冬的梅花。

 

那香气无数次在无尽黑暗中拯救他,引导他走向最后的光明。

他一直在看着自己,等着自己。

 

“兄长啊……”他大哭出声,将脸埋在那人的袈裟中。那人的手指分明冰凉,怀抱却一如五百年前那样温暖。

 

 

——他终于获得自由。

 

从今往后,他将与江雪一同,守着彼此的记忆与罪孽,日夜为此忏悔,在无尽的轮回中痛苦地活下去。

 

 

【end】


PO主以后可能会经常(也不会很经常拉)写刀剑文。

目前站定的CP是鹤三日&小狐三日&江宗,其他还没站定没啥节操(也不太可能写虽然话不能说得太绝……)。小心避雷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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